【00】
“沙沙沙——”
“昨日，安提艾斯董事长在记者招待会上，面对各方的追问三缄其口。安提艾斯人形机器人的市场份额每况愈下，股东纷纷撤资……”
“沙沙沙——”
“在梅斯湾畔，警方发现了一台损坏的家政型人形机器人。头部开裂，处理器粉碎性破坏，初步怀疑遭到极端人形机器人反对者的攻击。主人得知消息后很是为难，并且表示会考虑使用家政机器取代人形机器人……”
“沙沙沙——”
“自《新规》出台以来，已经经过了十年……”
“啪嗒——”
经过几次不如意的换台，樱子小姐关掉了收音机。一瞬间，车里只有安静的引擎声。
车窗外的人工湖在清早的太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像一席镶满钻石的蓝色丝绸。后视镜中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渐行渐远，
仿佛也化成了竹笋般的大小。
“不问吗？”
“什么？”
“我关掉收音机的事。”
樱子小姐白净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甲修的很是精致，黑玛瑙般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前方，一副可靠干练的司机模样。空调的冷气撩起她几丝干脆利落的黑长直发，沁人心脾的香气在车内不算宽敞的空间弥漫开来。
“无非，就是设定成如此的。”
“不介意？”
见我摇头，樱子小姐噗地一声笑出来：
“麦克先生，真是温柔呢。”
“多管闲事，好好开车。”
樱子小姐丝毫没有要冲淡自己笑容的意思，反而一副欢快得仿佛随时要高高举起一只拳头发表宣言的神色：
“好好好，开车，开车！目标洛克里镇，麦克先生的奶奶，茉丽·迪·桑塔的家，剩余距离67.48千米，继续前进！”
柏油路上白色黄色的油漆线箭矢般不断在我的视野中穿行，樱子小姐手指娴熟地在驾驶座边的控制台上点了几下，音乐电台的钢琴曲在车里奏响。而后她撩起几根发丝，捋顺在耳后。粉白色的脖颈上印着安提艾斯金灿灿的标志——
"anti-S"。
【01】
“我由衷地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麦克·迪·桑塔先生。”
“我拒绝。”
本该是安静的午后。
“朱蒂丝只是工作年限过长，部分部件有所老旧，只要调回到安提艾斯工厂进行翻新，机能不但能够恢复，甚至会比以前的更好上许多。”
“我拒绝。”
本该是空荡荡的午后。
“我们的返修是除了记忆芯片外，其他所有部件都换会成新的。朱蒂丝是第二代人形机器人，只要麦克先生你愿意返修，朱蒂丝将会变成全新的第五代，并且此次价格上还会有相当大的折扣……”
本该是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躺在沙发上，被挂钟的指针“嘀嗒嘀嗒”夺走的死寂般无所事事的午后。
“我说了，我不再需要人形机器人了。”
就在十分钟前，自称“安提艾斯营销型人形机器人樱子”的她才证明了我家半个月没响过的门铃依然没坏，现在就已经开始在我的客厅中喋喋不休起来。
按理来说，这种挑明了自己是来营销的人，我有一百种理由将她拒之门外，可或许是因为自己许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也或许是樱子小姐的美貌对青春期的少年杀伤力实在有些大，她抓住了我一时语塞的间隙，从门缝间钻了进来，熟练的身手仿佛这是她的家一样。
“人形机器人，在处理事务时，不论是效率，还是质量，都比不上普通的机器。甚至从价格上来说，买一台家政型人形机器人的钱，我可以买上三台家政机器。人形机器人说到底，根本就是一个失败的商品，我有什么理由还使用它呢？”
不仅如此，自从“山下事件”—— 十二年前日本一下姓氏男子，为救不慎落水的浸入型人形机器人女友，自己不幸溺死的事件以来，人形机器人伦理性话题被推上了风口浪尖，随即而来的，是《新规》的颁布。
《新式人形机器人识别标识与情感识别规则》，规定了人形机器人必须有明显的标志区别于人类，并且人形机器人不能够有意伪装自己的身份，当解析到有人类对其产生程度过深的情感时，应进行智能的规避处理，情节严重时，甚至需要大幅度整改外形以及性格芯片。自此规则出台后，越来越多的人也清晰的认识到，人形机器人以假乱真的表皮下，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麦克，一定要记住，人形机器人终究也不是人类。即使它们长得再像，表情再丰富，言语再真切，它们终究还是无法在情感上和真正的人类产生共鸣。一定，不要被欺骗了。”
的确如此，用软件生成一个简单的AI人格，已经是小学的必修课。作为一个现代的人类，人形机器人与人的不同，自然是再清楚不过了。
对于现在的人形机器人厂商来说，市场无疑是最大问题。可眼前的樱子小姐对我抛出的质疑似乎完全没有流露出我所期望的受挫神色，反而一手搭在我的肩上，眼神中饱含看流浪狗一样的悲悯：
“麦克·迪·桑塔，17岁，高中生，处男，没有朋友，单身时间等于年龄。”
“诶？”
樱子小姐甚至让嘲讽的笑容撑起了她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精致的脸：
“15天以来没有说过一句话，括号，15天前将损坏的朱蒂丝送走，和安提艾斯的物流型人形机器人T-257号交谈了几句，当时舌头甚至打了结，括号。”
“喂喂喂！！”
“父母因工作长居国外，一年都未必能团聚两三次。”
樱子小姐完全不听劝，一句一句冰冷的言弹穿透我脆弱的小心脏：
“啊，就连一起玩游戏的网友，都在两天前突然有了女朋友，现充去了呢。”
“这你怎么会知道的啊！”
“6.93%”
“什么？”
“麦克·迪·桑塔先生30岁前找到女朋友的概率。”
“这算是诅咒吗！！”
“所以麦克先生你还在等什么，现在你只需要在这张单上签上你的名字，不出一个星期，你美丽、勤劳、可靠的朱蒂丝就会回来这个家。客厅里再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地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蒙上一层灰，啊原来你穿这种款的内裤……”
“你！出！去！！”
说什么我也不能让她在我家里为所欲为了。
“叮咚——”
就在我铁了心要把樱子小姐请出家门时，门铃似乎是很及时地响了。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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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迪·桑塔先生：
原谅我不得不以万分悲切的心情告知您一则噩耗，您的爷爷莱斯特·迪·桑塔于前日夜里在家中病世。依照桑塔先生的要求，他的遗体已进行火化。目前桑塔先生的住宅已无人居住，希望您近日能够回来一趟，整理桑塔先生遗物。
另附府邸钥匙一份。
洛克里镇镇长
希刺克里夫·达·艾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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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这并不很长的信，反反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可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也实在没有解读出多一点点信息。
“太奇怪了。”
樱子小姐静谧地笑着，无视了我的嘀咕，继续驾着车。
收到信件后，之前差点就被我请出家门的樱子小姐不知道从哪掏出了车钥匙，套在手指上打转，她知道朱蒂丝不在的情况下，几乎没有熟人的我，只能依靠她了，于是摆出了一副大胜利的姿势。
“这实在是说不通。”
爷爷，我的爷爷，在我出生之前，就应该已经去世了的。怎么会？而在洛克里镇住着的，应该是我的奶奶，茉丽·迪·桑塔。
汽车嗖地一声进了隧道，这条隧道的设施比较老旧，暗黄色的壁灯照在斑驳的青苔上，让人不自觉地感到有些阴冷。樱子小姐慢慢拨亮了车灯，让我刚开始适应黑暗的眼睛又渐渐接受起光亮。
记事以来，父母一直很忙，我的童年，几乎是在镇里和奶奶在一起。奶奶是个很慈祥、很和善的人，像许许多多人的奶奶一样，非常宠溺着自己的孙子。
每天，都在日出之前，早早地起床。明明有了专门照顾她起居的人形机器人，可她总是坚持自己准备好早餐。一杯热好的牛奶，一块切得规规整整的三明治，是那时候的标配。
早餐后是必要的晨间散步时间，奶奶会带着人形机器人管家一起，在镇上随意地走走，而我虽然一般不会参加无聊的散步活动，但偶尔和奶奶一起在镇上玩耍时，邻居们都会和我们熟络地打招呼。午餐、晚餐的时间几乎不会有太大误差。大概正因为如此，奶奶的身体一直很是健康硬朗。
奶奶的房间，床边的梳妆台上，放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漆得七彩缤纷的铁质方形盒子。里面装满了用锡纸包好的糖果，那都是出自奶奶的手。因为要防止我蛀牙，奶奶并不让我吃很多糖果，一天一两颗，往往难以解馋。偶尔我也会偷吃，不过一旦被发现了，结果往往是那盒子会空上好几个星期。
我也旁观过正在制糖的奶奶。将白砂糖熬成浆，再兑上或是牛奶，或是巧克力，或是水果榨成的汁，之后倒进模具里，再放进冰箱中。看似简单的工序，但甜而不腻，十分好吃。奶奶总神秘兮兮地说，她在糖果里施加了让它们变得好吃的魔法。
对了，奶奶也是个很会说故事的人。
在冬日夜晚的炉火旁，奶奶靠在摇椅里，并不多皱纹的脸庞映着橙黄色的火光，一边熟练地织着毛线，一边跟搬来小凳子双手撑着下巴坐在她旁边凝神屏息的我讲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战争中的女间谍，潜入敌国的学院，误打误撞成了弑兄仇人的儿子数学老师的故事。
为寻求“爱”的真谛而踏上巡礼的两人，在同一辆火车中偶遇，向下着倾盆大雨的车窗外洒出星辰花雨的故事。
两名战士，去森林讨伐从一开始便不存在的魔王，去救从一开始便不存在的公主的故事。
那时候我还很小，这么复杂的剧情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是故事从奶奶的口里复述出来，总能无比地吸引我。
记得其中有一个男孩和女孩交换身体的故事，我缠着奶奶讲了一遍又一遍，奶奶也不厌其烦地满足了我。每每说起这个故事，奶奶总会出神地望着手中的毛线球，意味深长地低语道：
“什么时候，我也希望能够和一个人交换一下试试啊，说不定这样就能够理解一些穷尽一生也未必得以知晓的东西了。”
然后俏皮地眨眨眼睛，老花眼镜滑落到鼻尖上：
“哈哈想多了，和一个老人家交换身体，大概没有这么急着吃亏的人。”
客厅里充斥着我们哧哧的笑声。
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不得不到了城里。而奶奶，依然还在镇里。
在我去城里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奶奶并排坐在后院中，狡黠的白月洒下晶莹的光，照得池塘边湿漉漉的假山像是镀了一层水银。我们静静地坐着，我没有缠着奶奶讲故事，奶奶也只是用她略有些粗糙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脑袋。
奶奶的手背上有一块很大的黑色疤痕，听奶奶说，那是她以前不小心被开水烫伤留下的。我用手指轻触那黑黑的一块，冰凉得像冬天时铁栏杆一样。每每问起奶奶手背那里疼吗，奶奶总是笑着摇头。
“麦克，一定要记住，人形机器人终究不是人类。即使它们长得再像，表情再丰富，言语再真切，它们终究还是无法在情感上和真正的人类产生共鸣。一定，不要被欺骗了。”
奶奶没有停下仿佛是正在为我梳头的手，我侧耳过去倾听着：
“明天一早，朱蒂丝会来接你去城市里。奶奶已经老了，已经离不开这个小镇了。作为替代，朱蒂丝会在那边照顾你。”
“啊，朱蒂丝是人形机器人。所谓的人形机器人，就是麦克你一样的，有两只手，两只脚，会说话，会写字……”
“不不不，不一样。麦克，千万不要觉得人形机器人和人类是一样的哦。它们虽然会笑，会哭，会陪你玩陪你闹，会跟你分享它们觉得有趣的事情，但是，它们从来不能够理解你，只知道在你开心的时候跟着笑，伤心的时候跟着哭，但它们永远理解不了你的开心、你的伤心。因为，它们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被设定好了的。”
“不明白吗？是吗……呵呵呵，麦克你还小，现在还不懂没关系，但奶奶今天说的话，一定要记住才好啊。”
樱子小姐将车灯慢慢拨暗，隧道尽头的洞口像蒙上一层白色面纱，温暖的阳光从洞口透射过来，完美地填补着本应逐渐失去的光亮。
“洛克里镇，到~达！”
我们穿出了隧道。
【03】
“啊，好冰！”
几乎热的快冒烟的额头，突然被冰镇饮料湿漉漉的铝罐贴了一下，瘫坐在山道路旁的椅子上的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樱子小姐上下颠倒的脸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脑袋已经埋进了她垂下的细长的黑色发丝中。我似乎没有瞒住自己忽冷忽热的脸颊，戏谑般的笑容一下子挂在了樱子小姐淡红色的小嘴上。
“噗——处男。”
樱子小姐毫不忌讳地笑了出来：
“看你脸红的，女生的手都没牵过吧。就连，朱蒂丝的手也没有。”
我插不上话，接过樱子小姐递来的饮料，打开便灌了起来。
“自动贩卖机那已经没有碳酸饮料了，果汁稍微健康一些，将就一下吧。”
三两口下去，饮料便只剩下了一半，烧焦的喉咙总算是获得了新生。虽说已经进入了洛克里镇区域内，但去镇上还有最后一段车开不进去的山路，于是我们只好下车走来。说好的三公里，没想到半程未过，我就已经气喘吁吁。这时候不得不羡慕起樱子小姐来，一点不用为体力的问题操心。
“我听朱蒂丝说过了，一直以来，麦克先生似乎都有意疏远朱蒂丝。”
樱子小姐顺势也坐在了椅子上，像我一样靠着椅背，抬头望着头顶密密麻麻的青绿色树叶，声音一下子低落了许多：
“小时候朱蒂丝送你上学，过马路时你从来不牵朱蒂丝的手。做好的早晚餐，从来也都是带进房间里吃。就连有一次麦克不小心将膝盖摔破了，也不让朱蒂丝扶着，愣是硬撑着一个人走回了家包扎，明明朱蒂丝可担心你了，紧紧跟在你的身后，生怕你突然摔倒……”
樱子小姐顿住了话，侧过头，并没有追问我如此对待朱蒂丝的原因，而将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吹进了我的耳朵：
“麦克先生，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们人形机器人，对‘自己是拥有感情的’这种事，还是很深信不疑的呢。”
“是吗？”
我不置可否。
“麦克先生一定是想说，‘设定如此’，对吧？”
猜中了。
“我们也明白，我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我们外观、喜好、性格，都是被人类所规范好的，我们就像排列好了的骨牌，一旦‘执行’起来，就会按部就班的。”
樱子小姐不假思索地说着这些似乎有些不好理解的话，而我也似懂非懂地听着：
“但是呐，我们也时常会去尝试着解析很多问题。比如说，你觉得，为什么我们需要生的如此像人类呢？不但是外表用了昂贵的仿真材料，就连部的构造都尽可能地和人类保持了一致，动力装置在左侧胸腔，处理器在头部，内部信息也尽然是通过和人体神经一样的复杂线路传输，这样的结构从效率的角度上看是不可取的。我想，我们被这样去设计，一定是对我们抱有‘要和人类一样’的希冀吧。”
像个正在努力证明自己的推销员一样。
“除此之外，我们拥有一套相当完备的学习系统，除了自主学习各种知识和技能外，也会去记录存储人类的表情、言语、行为，去总结人类的情感，以此来完善自身。几乎在所有情况下，我们都有一种内在驱动，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状态去面对，就和人类一样，不是吗？”
樱子小姐的语气却愈发没有了底，最后的反问也变得只是显得怯懦和不安。
的确，如今人形机器人的AI，已是被设定的十分自由。它们会像人类一般智能地去学习，去行动。它们同样具备自己的一套情感系统，也会因为看到悲剧而默默抽泣，闷闷不乐好多天，甚至为此改变了自己的性格参数。它们会被自己独一无二的情感参数驱动，主动积极地作出多少会有别于其它机体的行为。
它们有自己的“愿意”和“不愿意”，“希望”和“不希望”，并且会为此付诸行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和人类的情感一样，可是有决定性的一点，它们所谓的“情感”，是有别于人类的。
“樱子小姐，如果可以的话，你试着欺骗我，说你不是人形机器人，而是个人类？”
“……”
等来的是意料之中久久的沉默。
“《新规》，《新式人形机器人识别标识与情感识别规则》，人形机器人必须有明显的标志区别于人类，并且绝不能够伪装自己的身份。”
这便是决定性的那个点，人和人形机器人所拥有的“情感”最大的不同点。
“和人类不同，人形机器人是有‘绝对不能做’的事情的。人类在坏心情的状态下，可能会不去上学，不去上班，在家里躺上一天发泄发泄。但人形机器人不同，家政型机器人需要打扫房间、做好料理，物流型机器人需要按时配送好包裹，浸入型机器人需要好好地扮演它所融入的角色中。不论是哪一款机器人，它们都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职责’，这个‘职责’是高于一切的，包括所谓的‘情感’。而《新规》作为‘职责’中的最高一级，樱子小姐哪怕有一万个不愿意，你也无法否认自己是个机器人的事实。只要这一点想明白了，就不会被人形机器所迷惑了，自然而然人形机器人相对于机器的小优势就被淡化了，这也正是我不再打算回收朱蒂丝的原因。”
樱子小姐一语不发，咬紧了下唇，耷拉着脑袋，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不自觉地转移了话题：
“所以，我也休息够了，我们继续出发吧！”
“等等！”
我没有回头。
“我不会道歉的哦，毕竟这是我的真心话。”
“过来拉我一把！”
椅子上的樱子小姐向我伸出手，我迟疑几秒，抓住了。
【04】
“吱呀——”
我们推开了布满棕红色铁锈的栅栏门。
镇上的房屋大都不像城里那样的一栋栋高层公寓，每户人家都有一座两到三层的府邸，配备着细心打理好的庭院，用栅栏围好。在土地的使用上，显得很是游刃有余。
我没有急着往屋子里走，而是顺着一条由鹅卵石铺好的路向右侧深入。路的两边种满了薰衣草，淡淡的绿色和紫色相互簇拥着，形成了油画一般的美景。
奶奶家有一个台家政型形机器人，头发花白，总是眯着眼睛，留着一撮灰白色的山羊胡，沉默寡言，一副古板的样子。奶奶给他取了故去爷爷的名字，莱斯特。
因为奶奶对亲自处理家务活一直有固执的坚持，所以莱斯特的工作意外的少，几乎都是作为助手在活跃。而庭院中这一片薰衣草，则是为数不多全权交给莱特的工作。
“等待无望的爱。”
背后传来樱子小姐幽幽的声音。
“什么？”
樱子小姐提起裙子，蹲了下来，微闭着眼睛，鼻子凑了上去：
“薰衣草的花语。传说中，一个天使爱上了一个名叫‘熏衣’的凡人女孩，但不久后事迹暴露，天使被抓回天国后又被贬落凡间，化作一只蝴蝶一直陪伴在那个女孩身旁。而女孩并不知道蝴蝶正是天使，只是日复一日在天使离开她的那个地方等待，等待。最后，凡人女孩也化作一株小草，每年都会开出紫色的花。”
抱着膝盖的樱子小姐像一只陶醉的仓鼠，让我有了一种下一秒她就会吞掉鼻子前的薰衣草的错觉。而樱子小姐继续轻声地说道：
“这些花草，被很细心，很细心地照顾着呢。打理它们的人，一定投注了相当大的感情。”
“是吗？这些都是奶奶的人形机器人负责的哦。”
“诶？？这不可能！”
樱子小姐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仿佛我在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个世纪最大的谎话一样，弄得我有些手足无措。还没等我开口，她却若有所思地自语道：
“难道——啊！是这样……”
樱子小姐双眼渐渐噙满泪水，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怎么了？”
“92.8%”
诶？
我没能出声。
樱子小姐站了起来，拍了拍脸颊，鼓足了劲，声音稍大了几分：
“麦克先生最终会选择回收朱蒂丝的概率，这是我最新的计算结果。”
“是吗？”
我摸不清头脑。
“不信吗？我们打个赌吧！”
樱子小姐一扫方才的低落：
“如果麦克先生最选择了家政机器代替朱蒂丝，作为营销福利，机器的费用将由安提艾斯全部包下。如果麦克先生回收了朱蒂丝，那，以后请直率温柔地对待她。怎么样？”
“不使用安提艾斯的机器人依然还有福利？”
“对！”
决绝的肯定，她强硬地下了并不平等的赌注。
【05】
我们绕过薰衣草的前庭，到了后院。清澄的池塘，坑洼的假山，大理石质的桌椅，安静的摇椅，英国梧桐下的秋千。还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童年回忆里，天空就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我悻悻地拉开后院的屋门，躲了进去。
除了曾经我住过的小房间变成了储物间之外，屋里与曾经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就连那独特的怡人芳香，也似乎始终没有消退过。
从后院进门的左手边数起，第一间房是莱斯特的。我和他鲜有交集，只记得小时候是他教我打的桥牌，而且我从来没赢过他。每次他获得了胜利，总会得意地发出“嚯、嚯、嚯~”一顿一顿不留情面的笑声，一点都不讨人喜欢。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一张挂好蚊帐铺着素色被子的床，一个随意堆砌着几本看起来很是难懂的书的桌子，就已经是这个房间的全部。推开房间的窗户，庭院的薰衣草尽收眼底，雨点啪嗒啪嗒打在窗台上，湿润的花香扑鼻而来。房间里浑浊的空气很快就流动起来，雨势越来越大，我不得不又掩上了窗。
客厅暗沉沉的，夏日的壁炉几乎没怎么用过，积了一层厚厚的灰。杯子整齐地倒扣在茶几上，正是奶奶的一贯作风。古典的钟摆规律地摇晃着，已经是下午三点整，才想起自己还没吃过午餐。我绕过了厅堂，走向了奶奶的房间。
推开了房门，点亮了灯，熟悉的，温馨的，奶奶的房间。叠得规规整整的被单，干干净净的梳妆台，还有梳妆台上那个令人怀念的，铁质方形盒子。
“麦克。”
樱子小姐试探似的说道：
“蚊帐，注意到了吗？”
“怎么了？”
我不解。
“莱斯特的床是有蚊帐的，而……”
樱子小姐没有说下去，只是侧过眼示意了一下奶奶的床。
没有蚊帐。
“所以呢？”
我依然不解。
“庭院里的薰衣草，是人类一直在打理的哦。修剪的每一刀都很是用心，可还是在有些细节上的遗漏，修剪得有瑕疵，出自人类之手才会有的瑕疵。”
“……”
一时间的语塞，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由得樱子小姐的一字一句在并不大的房间里静静地环绕。
“刚才我就一直在怀疑了，然后我通过安提艾斯的云端数据库进行了数据查询。记录显示，20年前，安提艾斯出售了一台浸入型人形机器人——茉丽·迪·桑塔，麦克的奶奶。”
“樱子小姐的意思是，我的奶奶是人形机器人，而那个莱斯特，是我的爷爷？”
我差点被骗了过去：
“可是这说不通。这样的话，岂不就是说，我的爷爷一直扮演着一个人形机器人，而一个人形机器人一直扮演着我的奶奶？”
果然不可能。
“爷爷扮演机器人姑且不说，《新规》是在18年前颁布的，如果奶奶是人形机器人，她不可能做到隐瞒自己的身份。而我4岁到7岁这段时间里，是跟奶奶一起生活的，人形机器人必须要有明显的标志区别于人类，若是如此，那我不可能没有发现。”
简直漏洞百出。
“并且，莱斯特的手背上有好好刻着的，黑色的安提艾斯标志，这一点我印象十分深刻。还有啊，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玩假扮机器人的游戏啊！根本完全说不通嘛！”
樱子小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也是一脸疑惑：
“事情的确很复杂，安提艾斯云端的数据也只有那么多，我也解释不清楚。但是，如果是21年前的人形机器人，那应该是第一代。安提艾斯商品机器人，第一代的标志，应该是白色的，而第二代到第五代，是绿、蓝、紫、橙，非商品的机型则是金色。黑色的标志，就我所知，安提艾斯是没有生产过的……”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只默默吞了口唾沫，不自觉地做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而樱子小姐指了指那个糖果盒：
“或许，答案在那里面呢？”
七彩的漆已脱落了不少，几块暗淡的金属裸露了出来。我左手托起那并不大的糖果盒，放在眼前仔细地端详。终于，“啪”的一声，我掰开了盖子。
里面躺着一块芯片，和一张照片。
我拾起照片，客厅里，5岁的我偎依在奶奶的怀里，笑容很是天真无邪。旁边的莱斯特，笔挺地站立着，眯着眼，右手横在身前，一副管家模样。手上可印着黑色的标志——
“Anty·S”
【06】
“这个是……记忆芯片。”
樱子小姐捏起那块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芯片，反反复复地确认了几遍：
“没错，虽然已经淘汰了许久了，但这的确是安提艾斯的记忆芯片。”
“可以读吗？”
我有些急切的好奇，又对真相充满了不安。樱子小姐回答道：
“可以，只要麦克先生你授权的话。”
见我我郑重地点头示意。樱子小姐伸出粉红的舌尖，将芯片轻放上去，再将舌头藏了回去。
诶，居然是这么粗暴的方法？我还以为会是从某个地方开出一个小孔，再将芯片优雅地**去这样的……
樱子小姐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朝我恶作剧似的做了个鬼脸，然后缓缓闭上了眼，一段一段地汇报起进度：
“记忆芯片解析中……完成。
芯片型号，MMR-01；
生产日期，2043年12月4日；
装配日期，2043年12月15日；
装配机体类型，浸入型人形机器人；
装配机体编号，RP-04；
装配机体代号，茉丽·迪·桑塔；
正在解析芯片存储内容……完成。
请问是否需要预览？”
“是。”
接到我肯定的回答，樱子小姐睁开了眼睛。她的双眼发出了像探照灯一样的光，在墙上印下了大段大段滚动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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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3年12月15日
“茉丽·迪·桑塔”，他们告诉我，这是我的名字。作为浸入型人形机器人，我的任务是，扮演好我所要扮演的角色。而我的目标茉丽·迪·桑塔女士，是莱斯特·迪·桑塔先生已故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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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3年12月16日
我如约到达了洛克里镇，桑塔家的府邸。庭院中杂草丛生，一片枯黄。进了门，屋内窗帘紧闭，密不透光，阴沉的灰暗和午前的屋外形成了鲜明对比。
客厅里一个老人瘫坐在地上，被靠沙发底座，空洞的眼神望着宛如一片混沌的天花板，像一具干枯的尸体。
他注意到了我，盯着我许久，嘴张开，却只能发出孩童般的呜咽声。爬起身，跌撞着冲了过来。
他环抱住了我，紧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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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3年12月25日
莱斯特渐渐振作了起来，脸庞也没有初见时那样削瘦。圣诞夜里下了雪，我烤了一只鸡，调了两杯红酒。
晚餐里的祷告，他感谢上帝没有从他身边夺走茉丽，并且厨艺与之前相比，竟好上了不少。
他似乎忘记了真正的茉丽已经去世了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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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4年7月6日
天气晴好，莱斯特邀我去了镇子附近的河边钓鱼。半年多的相处时间，我们慢慢地摸清了对方的习性。他喜欢钓鱼，鹰爪一般的双手稳当地握着吊杆，眼神专注地盯着鱼钩，一下午的时间，总会有满满一篮子的收获。
然而我们的晚餐依然是几块早晨准备好的三明治，他的战利品，最终还是会回到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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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聚精会神地读着，房间里只有我们平稳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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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4年10月21日
日本发生了很大的一个事件，据说是有人类为了救下人形机器人而溺水丧生了。有人说，这正是人类“爱”的表现。
那么，莱斯特爱着我吗？还是说我是作为茉丽·迪·桑塔的替代品而存在的呢？我又能恰当、妥当地回应这份爱吗？
解析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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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4年11月2日
今天是茉丽和莱斯特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可是我并不知情，还一脸迷茫地问他晚上想吃丰盛些的原因，他显得很是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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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4年12月16日
自我来到莱斯特身边到今天，恰好过了一周年。
开始莱斯特忘记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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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4年12月31日
莱斯特受伤了，在修剪后院的梧桐树叶时，不小心从梯子上跌落下来，腿打上了石膏。约好的跨年晚会只好取消了，我们在家中望着窗外，等待着零点的焰火。
摔伤时莱斯特一脸痛苦，一直重复着说“疼”。疼，是因疾病、创伤产生的难受的感觉。那种感觉是怎样的呢？
解析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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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1月15日
政府颁布了新的机器人法令，《新规》，下个月便开始实施。一直以来，莱斯特都是将我当做了他真正的妻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类，才能从当初的悲痛中振作起来。如果我无法再向他隐瞒自己的身份，他会怎么样？
今天动力装置的能量供应很是紊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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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2月1日
依照《新规》，午夜时分，趁着莱斯特熟睡，我只身返回了安提艾斯的工厂。他们在我的手背上刻下了机器人的标志，更新了我的AI。直到后半夜，我才顶着昏暗的天色从工厂出来。
莱斯特会怎么样？看见现在的我，一个人形机器人？他深爱着的那位夫人早已不在，而我只是一台冒名顶替的机器，他能接受得了吗？
我不想对他说，这个真相。
我，想说谎。
“否决，请遵照《新规》条例指示。”
处理器发出了警告。
可是，莱斯特会受不了……
“否决，请遵照《新规》条例指示。”
不行，我不接受！
“否决，请遵照《新规》条例指示。”
我不希望，我不愿意！
“否决，请遵照《新规》条例指示。”
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我不执行！
处理器过热，好像要烧掉了……
我捡起路边的一块尖锐的石头，对着自己手背上的印记狠狠砸下去，再砸下去，直到表皮破损，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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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2月2日
破晓时分，我才回到家里，狼狈不堪。莱斯特呆立在家门口，失魂的眼神正和初见时一样。
他看见我，松了一口气，并没有追问我夜里离开的原因，只是牵起我损坏得不成样的手，温柔地抚摸着。
“疼吗？”
他问。
“不疼。”
我微笑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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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投影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还有一些抖动。樱子小姐的脸上已是两道晶莹的泪痕，纤细地身子也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我从怀中掏出手帕，为她擦拭擦拭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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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2月3日
莱斯特突然假扮起人形机器人来，毫无征兆的。
他拿黑色油性笔在手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拼错的安提艾斯标志，一边若有其事地对我说：
“茉丽，那个，有件事我瞒着你很久了。就是，其实我是那个，人形，呃……人形机器人！”
莱斯特怎么了？解析不能。或许是昨天发生的事对他多少有些刺激？旧病复发？如果真是如此，我不能拆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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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3年5月29日
明天，朱蒂丝会带麦克去城里，在麦克念书时照顾他。
8年了，莱斯特“变成”人形机器人以来。莱斯特变得成如此的理由我不得而知，也始终解析不出来。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情感”所致，作为人形机器人永远无法踏足的领域。
可是，我好想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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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动的文字终于停了下来，长长的，一个又一个的片段迎来了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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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3年7月6日
躺在床上的莱斯特气息已是十分微弱，我很清楚，这是濒死的气息。
“我知道你不是茉丽。”
他握着我的手，轻抚那块黑色的伤口：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不知道，我擅自假装起人形机器人是不是给你带来困扰了。”
声音断断续续：
“你一直对我隐藏自己的身份很辛苦吧，对不起了。《新规》是说，人形机器人不能向人类隐藏身份，但没有规定不能向人形机器人……”
很勉强：
“不知道我这么做，有没有用呢……没有给你添麻烦就好了……”
他的眼神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完全没有麻烦的事，你帮了一个大忙呢，谢谢你莱斯特。”
“哈哈哈，是吗，是吗……茉丽，啊，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我爱你。”
“……嗯，我也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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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影淡去。
一阵风将窗帘掀起，雨后的阳光射了进来，温暖了整个房间。
【end】
“好了，麦克先生，请在这个地方签下你的名字。”
樱子小姐干练地将合约翻转过来，双手规规整整地递给我，没有一点点的拖泥带水。
朱蒂丝在她的身后，浅笑着欠身对我鞠了一躬，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久别的她点了点头。
“结果还是没弄明白，奶奶是怎么打破《新规》束缚的嘛。”
“唔，谁知道呢。”
樱子小姐轻飘飘地给了个应答。
“签下了这个，就代表我跟一整套免费的家政机器说再见了。唉，可惜。”
“嘛，总之，谢谢惠顾。”
她笑的很是灿烂，接过了我签好的单据。然后一步踏上前，向我凑了过来……
我的侧脸，印上了樱子小姐柔软的唇。
“诶！！！！”
吃了一百根辣椒的感觉涌上脑袋。
回过神来，眼里只剩下樱子小姐的背影。
“这是，营销福利！。”
樱子小姐如是说。
【extra】
《新规》：人形机器人必须有明显的标志用以区别，且不得向人类隐瞒自身身份。
机器人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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